那是一個稻谷色的秋季。
踩在大暑的尾端,立秋在不遠的角落里探頭探腦,故鄉(xiāng)的秋在剝啄喧囂的時光里,一點點撥弄著谷色金浪。
日沒霞光,一場急雨過后,故鄉(xiāng)的大地天空,不覺中滲入了一絲松散與從容。我踏著門前的野草與雨珠,猛推開門大喊:“奶奶,我回來噠!”
院子里——不在? 廚房呢? 也不在。
“阿毛啊,你奶奶被狗咬,進診所噠嘞!”鄰居爺爺看到我回來,朝我喊。登時間,鉛堵住了嗓子,鼻子和眼睛涌入一股酸——一個老人家,操勞了大半輩子,咋還要受這罪呀!
從診所回來,黃醫(yī)師說奶奶狗咬后不能浸冷水,宜多歇息,于是我攬起了淘米洗衣的活兒。天氣轉涼,田里的稻谷在瑟瑟悲風中披上了金黃色的薄衫,迎風起,隨風落。奶奶覺得閑,不時到田埂上走走,腳印一深一淺,一淺一深;爬滿虬枝溝壑的手輕輕揉捻著稻葉,撫摸著飽滿的谷穗,眼里的點點淚光期盼著豐收的美好,汗黏著發(fā)梢滴落溪里,漫溯到青蒿深處。
收谷機低鳴,翻卷稻田,成片的稻谷被吞入腹中,奶奶彎腰撿拾遺漏下來的稻谷,抱到水泥地上晾曬。本是心美事佳,這時確有兩個多嘴農婦經過,指著奶奶的背譏諷:“嘖嘖,你看看喔,天生的寡婦命,活該勞累!”看著奶奶還是沒什么反應,便訕訕著走開了。
沒錯,奶奶是個寡婦。
爺爺五十多歲時,氣不過大兒無后,小兒光棍,灌下半瓶百草枯撒手人寰去了,留下奶奶守寡二十多年。而從當年的風韻猶存,再到如今的古稀之年,奶奶期間不知受過多少冷嘲熱諷,嘗過多少世俗波折,一想起逝者就掉眼淚,久而久之眼睛永遠都是紅著,即使不哭也有淚。但每次,奶奶也只是淡然一笑,擺擺手:“都過去啦……都過去了罷。”可她每次說這話時,都微微抬頷,仰頭望天,眼里似乎噙著淚。
漆黑的夜幕包裹了整個世界,一束微弱的光沖破了闃無人跡。我揉揉眼睛,看到是奶奶,她撥弄著谷粒。今年確是個豐登之年,她那風干橘子般的臉也擠出久違的笑。靜謐安寧的夜晚,隱約入耳的蛙鳴,閃爍暗淡的燭光將她的青絲釘在頹圮的矮墻,也許是又想起了爺爺,抑或是多年的眼疾,墻上不知道什么東西滑出了輪廓……
歲月這把刀,消磨著四季的節(jié)點,讓每一個金秋都漸成記憶。我對秋季的回憶是凄苦的,但奶奶對秋季的回憶,是初秋時一望無際焦灼火燎的田野,是長起了半腰深的稻苗,是打谷場上的稻秸垛邊,母雞帶著雞仔覓食的濕爪印,更是那段稻谷色的眷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