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翠湖，是一片濕地。

然而，在老北京人的記憶中，海淀沒有濕地的說法，也沒有這個詩意的名字——翠湖。有關(guān)海淀的老照片，只有園囿、稻田、水塘、泥灘、澇洼地和縱橫交錯的溝渠。

早年間，因防水患，海淀上莊建閘。水患防住的同時，也誕生了一座水庫——上莊水庫。上游農(nóng)地均成了水田，稻花芳香，蛙聲一片。到上世紀80年代，又在宋莊加了一道攔河閘，解決了排水、行洪和灌溉問題，并由此意外生出了一片沼澤景觀——叫什么呢？總得起個名字，討論來討論去，末了，有人脫口而出——翠湖！

我曾經(jīng)多次來到翠湖，為的是想弄清楚，城市中的濕地是如何與現(xiàn)代化腳步并行的？它與人的關(guān)系處于一種怎樣的狀態(tài)？

翠湖沒有讓我失望。翠湖的景象是如此令人陶醉，在這里，我已經(jīng)分不清楚水域與天空的界線到底在哪里。

濕地的土壤孔隙可張開，可縮閉，能蓄水，能解旱情，也能透水排澇。濕地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的獨特功能，對于保持城市活力所起的作用，確實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重視。

濕地表面平靜，內(nèi)在卻十分活躍。它有利于形成降雨，從而保持自己的濕度，也調(diào)節(jié)著局部的小氣候。濕地上的水草，抗毒性能強，可以大量吸收二氧化碳，滯塵除菌。因此，濕地不但可以凈化空氣，而且可以增加碳匯。

翠湖用自己的故事，詮釋了濕地對于現(xiàn)代城市來說具有怎樣的意義。

二

“嘎嘎嘎，嘎嘎嘎……”翠湖的黎明，在雁語中睜開眼睛。

翠湖的主角是由這樣一些詞語構(gòu)成的：湖水、蘆葦、菖蒲、水蔥、荷花、浮萍、狐尾藻；鴻雁、天鵝、野鴨、鵜鶘、翠鳥、黑水雞；等等。

每年春天，鴻雁從天空的深處飛來，“嘎嘎嘎”叫著。有時排著整齊的雁陣，有時側(cè)翔滑行，有時干脆抖著翅膀嘩啦一下就落下來了。它們一群一群地飛來，一群一群地飛走，似乎與翠湖有著某種約定。

翠湖的泥灘上和淺水區(qū)域長滿了野草，當中屬菖蒲最茂盛。它飽滿的稈子里呈絮狀的內(nèi)腔，到底能存儲多少水，沒人說得清楚。鴻雁整日在菖蒲叢里覓食。它們喜歡吃鮮嫩的蘆芽、初生的水草、含苞的花蕾，以及那些在菖蒲稈子上啃咬的蟲子。

偶爾，也有鷹的叫聲劃破天空。雖然我連它的影子也沒看見，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。鴻雁以及其它的鳥兒們，似乎時刻警惕著。

那天，我在翠湖濕地管理處辦公區(qū)，看到一只鴻雁帶著兩只雛雁在蘋果樹下覓食。蘋果熟了，從樹上掉了下來。鴻雁與雛雁琢食掉落地上的蘋果。雛雁嘴巴沒那么大，鴻雁就先啄幾口，啄開一個口子，雛雁再一下一下啄食里面的果肉。鴻雁自己并不吃，只抬頭四下里打量，觀察周圍情況。辦公區(qū)的人們腳步匆匆，忙著各自的事情，似乎沒有人在意到這幾只鴻雁，也沒有人打擾它們。人與動物，互不相擾，共生共存。

事實上，保護自然，不是單一保護某種動物、某種植物，而是要保護自然界生物的多樣性。修復自然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，除了考慮生物數(shù)量夠不夠多，還要考慮它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是不是構(gòu)成了穩(wěn)定的鏈條。

翠湖的魚類很多，有白條、鯉魚、鳙魚、鰱魚、鲇魚、草魚等。個頭最大的是黑魚。翠湖濕地管理處副主任劉穎杰告訴我，在翠湖，曾經(jīng)捕到過接近一米長的黑魚。它從一個水塘轉(zhuǎn)移到另一個水塘時，能自己翻越堤岸滑過去。黑魚是肉食性魚類，黑魚多，說明翠湖的野生魚類數(shù)量也多，否則黑魚早就在翠湖絕跡了。

魚多，鳥類自然就多。

平時，鳥類不需要巢。白天四散覓食，傍晚回翠湖過夜。可是繁殖季節(jié)一到，要抱窩孵蛋，這就需要巢穴了。翠湖有個鳥島，面積不大，能容納的鳥類有限。鳥的數(shù)量總是多于鳥巢數(shù)量。鳥巢不夠用怎么辦？必然導致競爭。爭奪巢位的“戰(zhàn)爭”，幾乎每年都要爆發(fā)一次。

爭奪巢位是鳥類種群繁衍的需要。鳥有了巢位，就有了繁育后代的可能。翠湖有白鷺300多只，蒼鷺800多只，鸕鶿500多只。常常是白鷺與蒼鷺聯(lián)合起來，共同對抗鸕鶿。爭奪巢位失敗的一方，只得遑遑然逃往別處筑巢。

當寒冷的冬天來臨時，翠湖因為有一片水域不結(jié)冰，食物充足，便吸引了上千只鳥來此越冬。

可是有一年冬天，某天夜里，翠湖突然發(fā)生了這樣一件事——翠湖的鳥島上有30多只鴻雁和野鴨被其它動物咬死。

一連兩周，在翠湖，每天夜里都有鳥類被咬死的情況發(fā)生。管護員們高度緊張起來。他們對現(xiàn)場進行認真勘察，分析鴻雁和野鴨被咬的部位。按照往常，冬天是翠湖鳥島最熱鬧的時候，各種越冬的鳥類都集中到這里。可這一事件發(fā)生后，翠湖的鳥島上看不到一只鳥了。

翠湖濕地管理處的鳥類專家彭濤在鳥島上蹲守了幾天幾夜，也沒有找出真兇。開始時，他懷疑是貉干的。在翠湖，曾有野鴨、黑骨雞等被貉咬死吃掉。彭濤每天尋找，但一連找了5天也沒有結(jié)果。后來終于在紅外相機的幫助下發(fā)現(xiàn)——是一只豹貓干的。

豹貓，因身上的斑點像古代的銅錢，又被稱為錢貓。豹貓目光炯炯，動作快如閃電；常夜間行走，凌晨捕獵；攀爬本領(lǐng)超強，在樹上跳躍自如；善游泳，喜歡在靠近湖邊或濕地水域之處活動覓食。這是一種兇猛異常的山區(qū)野生動物。

翠湖與北京西山的距離至少有10公里。豹貓怎么會來到這里？是怎么來的呢？那年冬天，西山大雪封山，食物匱乏，估計豹貓找不到吃的了，就下山一路向東，跑到了翠湖來覓食。

要不要捕獵這只豹貓？翠湖濕地管理處經(jīng)過認真研究，認為這只豹貓雖然屠殺了幾百只鳥類，但捕殺它是沒有依據(jù)的，也不符合生態(tài)保護的宗旨。不過，適當采取措施加以驅(qū)趕是必要的，但是不能傷害它。

可是，怎么驅(qū)趕呢？管理處一時也沒有拿出可行的措施。很快20多天過去了，慢慢地，鳥島上又開始喧嘩吵鬧起來，鴻雁和野鴨又回來了。那只豹貓也不見了蹤影。

那只豹貓去了哪里？是回西山了？是去別處了？還是被它的天敵捕食了？一連串的問題，一時間都沒有答案。各個角落的紅外相機也沒有監(jiān)測到任何蛛絲馬跡。

此刻，也許保持現(xiàn)狀就是最佳選項了。

三

在翠湖，將食物鏈的底部連接在一起的是浮游植物。浮游植物能夠被微小的浮游動物吞噬，而浮游動物又為魚類和甲殼類動物提供了食物。實際上，食物鏈的關(guān)系并不是那么簡單。比如，有些魚類會以自己的同類為食；小的魚也可能捕食大的獵物；有些大魚不喜歡捕食小魚，而是喜歡甲殼類動物和昆蟲。我們通常的認知，可能被眼前發(fā)生的生態(tài)故事迅速瓦解。

在翠湖，動與靜，常常在瞬間切換，每一種狀態(tài)都讓人驚心動魄。蘆葦叢中，一只蒼鷺銜起一只泥鰍，然后，就靜止不動了。突然，蒼鷺用翅膀拍打著朝霞，朝霞的碎片便紛紛落入水里。青蛙嚇得瞪大眼睛，立時就噤聲了。

在翠湖，每次我看到的蒼鷺，都是孤獨的身影。有時它對天長唳，叫聲尖銳，又有些沙啞。它的腿很長，有點像高蹺，就那么縮著脖子站立著，身體保持一個姿勢——頸項彎曲，沿著胸和腹彎著，頭和喙在高聳過胸的雙肩之間。它的捕獵技法不復雜，只有一個字——等。為此，它必須忍受長時間的饑餓。有時我甚至想，它會不會是等的時間過長，脖子僵住了，或者是自己也忘記等什么了呢？

何謂生命？何謂生態(tài)？置身翠湖濕地，面對所看到的一切，這些問題的答案已不需要回答。

在翠湖，我深切地感受到——濕地最重要的特征，就是它的內(nèi)部所具有的強悍的自我更新能力。

翠湖哺育和滋養(yǎng)著萬千生命。它是慷慨的，也是脆弱的；它是溫情的，也是危險的。在時間的延續(xù)中，翠湖自身已經(jīng)形成了一個穩(wěn)定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。

翠湖有自己的生存原則。在這里，什么可以做，什么可以不做，什么不可以做，都有原則。“限制”“控制”等詞語與翠湖堅定地站在一起，并且絕不妥協(xié)。

濕地是充盈著水的土地。土地不僅僅是土壤，還是能量的載體，更是土壤、植物、動物以及微生物等成分流動的集合。能量儲存在土壤里，也儲藏在水中，在生命運動過程中，某些能量消散在衰敗中，某些能量靠吸收而得到補充。

翠湖創(chuàng)造了生命，也為光顧這里的生命補充能量。我請翠湖的鳥類專家閆亮亮概括一下翠湖的生態(tài)意義，她脫口而出：“翠湖是留鳥的棲息地，是候鳥的中轉(zhuǎn)站。”

翠湖，是一處可以讓人們盡情呼吸的地方。

翠湖，人們可以在這里理解和感悟不一樣的東西。

翠湖每周只開放3天。這里不賣門票，拒絕所有商業(yè)活動。這是翠湖保護的需要，也是翠湖管理的需要。翠湖分3個區(qū)域——封育保護區(qū)、封閉區(qū)、開放區(qū)。封育保護區(qū)和封閉區(qū)是絕對禁止游客進入的。每周一、周三和周六，游客可以進入開放區(qū)。

在翠湖觀鳥的絕佳位置，建有一座鋼木結(jié)構(gòu)的觀鳥塔，共3層，每層可容納5人觀鳥拍鳥。觀鳥塔掩映在翠柳叢中，木本色，與遠處的山影融為一體。

翠湖不是自然濕地，它是通過生態(tài)保護和生態(tài)修復形成的濕地。它的水是上莊水庫的補水和人工再生水。它為再生水的利用提供了范例，也為人工再造自然提供了可能。

廢水殘水，也可以成為好水。澇洼泥灘，也能生成秀美的畫卷。

“嘎嘎嘎，嘎嘎嘎……”一群鴻雁從翠湖濕地騰空而起，拍打著翅膀，列出雁陣，雁語婉轉(zhuǎn)地向南飛去。湛藍的天空，因雁陣劃過而靈動了許多。

這里是北京，這里是海淀，這里是翠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