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茶的認(rèn)知,停留在初識,這并不妨礙我已有些著迷。10月在成都度假期間,梅邀我去品茶,在幽暗的光影里,將我有些晦暗不明的鐘愛帶到一個明朗的天地里。
燈影綽綽里,竹勾勒出一種格調(diào),所有的器物以及流動的情感都在里邊。靜默的陶罐、茶器,應(yīng)和潔白的百合以及散溢的濃香,將一大片茶室隔出一個個小意境。時有人從眼前輕輕走過,身著粉白文藝袍,頸圍暗紅長圍巾,將擴(kuò)張的顏色收斂。我原本刻意要穿綠底紅花連衣裙,卻由于拉鏈而折騰到汗流也不得如愿,只好穿一件淺青綠毛衫,也想著與茶色接近。梅和許多女人一樣,穿旗袍,外搭黑色小衣。也有不少人身著棉麻袍,反正氤氳在茶的氣息里,都很搭。
一種按部就班的節(jié)奏忽然間被放置在與之離題千里的另一個情境里,仿佛從刺目的塵囂驀地進(jìn)入一條幽暗密道,要將我們擺渡到另一段時空。
一番等待后,進(jìn)入“秋分”場,約有10個茶桌,錯落分散在曲折的茶室里,每一桌圍攏坐著10來個人。與我一桌的都是女人,仿佛都被這氛圍變得柔媚,或是原本就柔媚呢?不知道。反正,那大大的紅泥功夫茶爐,占據(jù)中心一角,形貌古拙,有些唯我獨尊的架勢,將茶的氣場張揚開,令人隱約生出敬畏。紅泥爐里,木炭閃著火苗,綢緞般飄曳,唯美得有些失真,相形于威武的紅泥爐,竟顯得無比溫柔。其上擱置著小了許多的圓茶壺,被這溫柔烘熱著,旁邊是更小一些的茶罐、蓋碗,以及最小巧的茶碗,皆為滎經(jīng)砂器,從2000多年前漂流而來。滎經(jīng)縣傳說是女媧補(bǔ)天之地。這些茶器的泥料也是女媧補(bǔ)天所用嗎?我們仿佛回返古代,一律是暗暗的,擺出很低的姿態(tài),將一干人的心緒悉數(shù)吸了過去,附著在那些茶器上,屏息,只留一縷期待慢慢地變大、飄起,落在茶器內(nèi)里,向著茶葉滋生想象。
“秋分”場,仿佛也是一個暗示:秋之靜謐一點點散開,慢慢占據(jù)我們的心。端坐正席的茶藝師,淡粉袍,紅圍巾,面若滿月,將裝了茶葉的蓋碗嗅了嗅,遞給身邊的人,那女人也仿照她的樣子端起嗅聞,然后傳給下一個,一直到我。我望一眼集中了無數(shù)想象的茶葉,嗅了嗅,它暗暗地收斂著,藏著一分等待,仿佛等待著被打開。終于,茶藝師從紅泥爐上提起隱隱鳴唱的茶壺,把水倒進(jìn)去,蓋上蓋兒。少頃,輕拿杯蓋,嗅一下,我能感覺到茶的香氣正沿著她的鼻息入喉,被她輕輕咽下,看見她的陶醉,也讓我們迷醉。她將茶水一一倒進(jìn)不同形狀的茶碗,我們按捺著一分急切,一個個端起那暗沉的茶碗。我又一次望了望碗底的茶水,在暗沉的器皿里,看不出茶的顏色,只在幽暗的光線下閃著亮光,小小的碗,一小半茶水更顯稀缺金貴,徐徐抿一口,寡淡的嘴里頓時香氣流竄得收拾不住。那香,卻又是不張揚的,暗暗的,默默的,像一段質(zhì)樸無華的情感,悠悠地落在心上。泡過的茶,又被傳了一遍去嗅,我看見,那被打開的茶,葉子舒展開來,原本的暗沉泛出新鮮嫩綠,重返青蔥年少時。那是茶的一抹喜悅嗎?它等候了多少時光就是為了今朝被打開的這一剎那嗎?那綠色倏地鉆進(jìn)我心,像是驚起的春意,在心里蕩漾。
鴨腳木、千禧木、大紅袍、硒施綠、南嘎浪,依次是鳳凰單樅、普洱、巖茶、綠茶、普洱的名字,用墨寫在一把白紙扇上,讓我們與這些生在不同時期、長在不同山上的茶葉迎面相遇。大紅袍夾雜中間,在這些茶的深幽里被比了下去,顯得尋常。
最是那長在明代的茶,流入口中,暗暗的,微弱的,味蕾被勾起,品那明朝的光景,就這樣被傾倒、被催眠了一般,被帶往遙遠(yuǎn)的時光的進(jìn)程里;馗寿康貋砹,意蘊(yùn)望不見底,從喉里氳散開來,迷住了愛它的人。當(dāng)它隱約占據(jù)了心的邊邊角角,一些隱匿在暗處的情感被喚醒、被強(qiáng)調(diào),或是新生一縷暗香,從此盤踞魂魄,讓人多了一分與之重逢的念想,甚而思念叢生。
我們被幽暗裹住,抿嘴不語,存一分小心,待到躁動的聲息像塵埃慢慢落下,我們就被這一方有限而又巨大的時間罩住。
這個時間,不是窗外那個飛跑的時間,不在當(dāng)下,而在我們的意念里,在我們的心境里。它慢下了腳步,逗留在茶的氣息里,被無數(shù)次撫摩,發(fā)散出光暈,照見我們原本的愿望,那些愿望都在,一個也沒走遠(yuǎn),只待我們走近。
每一種茶,有每一種茶自身的情致,有的喜熱,有的喜溫,水溫不同,沖泡短長,讓茶的韻味有了異樣。不同體質(zhì)不同口味的人,恰好就吻合某一種茶的性情,或壓低燥熱,或烘暖寒滯。而“一碗喉吻潤,二碗破孤悶……”是每一種茶予人的撫慰,古人多有吟詠。
綠茶講究明快,總以秀雅的葉、清新的香,讓初品的人如春風(fēng)撲面,一飲傾心。
巖茶講究功夫,味道甘醇,與君慢飲,直至黃昏,仍有茶色茶香,仿佛陳釀,地久天長。
也有普洱在時光里發(fā)酵,愈久愈入佳境,喝一口,知心知肺,仿佛知己,可以托付終生。
茶如君子。與君子為伴,女人就是淑女,男人就是紳士。品茗,讓人靠近風(fēng)雅。曲折有致的茶室里,百人之多,卻不蕪雜,亦不冗煩。每個人都安靜地坐著,惟有茶器暗響,惟有茶香撩人,百人之間的靜,相互傳遞,相互熏染,生出更大片靜,每個人都融進(jìn)了這片靜里,與靜合一,與茶合一。
忽想起咖啡,也總是放置在靜處,但咖啡的靜里仍有熾熱的燃燒、奔涌的情緒,以濃稠的液體昭示。那是油畫,色彩郁烈,情感滿溢。而茶,素以清為上,即便是濃茶,都是一種安撫,像一只溫情的手,舒緩地?fù)嵊|,慢慢引導(dǎo)你體會那不可言說的類似禪的意蘊(yùn)。那是水墨寫意,個中意境,每個人各有體味,有相似之處激起共鳴,也有一些小私密無以言狀。
茶里還多了時光的重量。那些形態(tài)各異的茶葉,穿越歲月而來,帶著過往朝代的風(fēng)聲,留在茶湯里,將那個年代的境地復(fù)活。那些器皿,那些茶葉,那些沖泡與慢飲的茶藝,都從古代點點滴滴傳下來。一想想古人就是這么喝茶,就喝這種茶,就這樣端著茶碗,就這么嗅一嗅、抿一抿,就像我們此刻醉在茶韻里,我們是不是也與過去的時光銜接起來,心神意會?
“我對任何唾手可得、快速、出自本能、即興、含混的事物沒有信心。我相信緩慢、平和、細(xì)水流長的力量,踏實,冷靜。”卡爾維諾的格言,是不是也在詮釋茶所含的隱意?讓我們對“快”存一分戒心,對“慢”報一分自信。
茶香一點點浸透我們的肺腑,慢慢的時光一點點襲來,停駐。那是于我們而言好久未曾謀面竟然有些陌生了的時光,像一個久別的愛人重回,我們才發(fā)現(xiàn)他有多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