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西部的胡楊,我感到陌生、充滿好奇。在我懷疑的目光中,它看上去十分丑陋、痛苦,像是馬戲團的小丑,正在拼命地博得觀眾的笑聲。為此,它要付出許多。彎曲,樹干可以達到力的極限,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伸展著。匍匐,只為樹冠能夠向上,遮擋住陽光。掙扎,是釋放從根部傳遞出來的無奈。在陽光的舞臺中央,它似乎在躲閃、回避,最強烈的敵意并不是上蒼的譴責(zé),而是天數(shù),是劍一般、山一般的光。它只能用濃密的樹葉去承接著光的重壓,這是它惟一的盾牌,柔軟卻堅硬。那綠色,在茫茫的光的舞臺之上,像是熔爐中的水一樣。可是,白色而灼熱的陽光,在水滴似的綠色樹冠前先怯了場……我站到綠蔭之下,瞬間就是另外一個世界,清涼,愜意,片刻之前的暴曬與煩躁,傾刻便逃逸了。它卻不為我這樣的觀眾動容,精神永遠高度緊張,焦慮從腳下的沙漠開始,糾結(jié)著向上攀援,刀刻一樣的褶皺,無法釋懷的骨節(jié),憤怒而敞開的樹洞,簇擁著那高高在上的葉子,所有的憤怒、焦躁和掙扎,在抵達綠色的那一刻,突然消失了。就像是一個心事重重的演員,走上舞臺之后,頓然放下了沉重的內(nèi)心,以笑臉面對觀眾。當(dāng)我不得不從陰涼之處走出,成為陽光的獵物,卻變得如此可憐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,這讓我想到不久之前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沙漠干尸。我快速地向另一處綠蔭奔逃。而在迷離的視線中,那個叫胡楊的家伙仍然在努力地、討好似的,像是被惡魔纏身,它伸展著自己的身體,要擺脫自己的困境,那時它是令人類忌妒的樹妖。
我只見過與羅布人相伴的胡楊。
羅布人是樓蘭古國居民的后裔,他們世代以捕魚為生。這是在新疆尉犁縣,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北沿。王國的盛景早就淹沒在歷史的滾滾沙塵之中,曾經(jīng)的第二大內(nèi)陸湖羅布泊也早就成為了探險者的樂園。生活在干旱少雨的內(nèi)陸地區(qū),羅布人卻以捕魚和狩獵為生,這也從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滄海桑田、萬物輪回。他們生活的環(huán)境當(dāng)時肯定密布著大大小小的湖泊與河流,樹木蒼翠。他們和胡楊林一樣,在大自然的逼迫之下,被迫不斷地遷徙,卻對故土始終不離不棄,盡可能地能夠遙望到故鄉(xiāng)。這是多么令人感動的一份眷戀呀。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羅布人叫作奧爾德克。據(jù)說,他本名烏斯曼,善水性,能長時間待在水里,捕魚、捉鴨樣樣在行,奧爾德克就是鴨子的意思。他之所以能留在史冊中,并不是因為如此,而是因為他是瑞典著名的探險家的朋友和向?qū)А?900年,就是在他的幫助下,斯文·赫定發(fā)現(xiàn)了樓蘭古城。發(fā)現(xiàn)樓蘭的過程比較傳奇,據(jù)說,那一年的3月28日,探險隊的一把鐵锨突然丟失了。一把鐵锨對于一個探險家是多么的重要,斯文·赫定的沮喪可想而知。奧爾德克自告奮勇地返回沙漠,去尋找鐵锨。他遭遇了風(fēng)沙,被命運之神帶到了一處廟宇的廢墟。這就是被茫茫大漠埋藏了千年的樓蘭古城。34年之后,他又協(xié)助另一位探險家貝格曼發(fā)現(xiàn)了小河墓地。歷史記住了斯文·赫定,卻忽略了這個叫奧爾德克的羅布人。無法想象當(dāng)他得知被掩埋的古城就是他的祖先曾經(jīng)生活的城市時,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。也許,對他來說,那只是一座廢棄的城堡,于他沒有任何的意義。他和他的族人,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應(yīng)對越來越惡劣的環(huán)境,如何像胡楊那樣,抵擋著風(fēng)沙與烈日。孤獨的居民,最適合與孤獨的植物相伴而生。他們?nèi)绱讼嗨,胡楊,羅布人,陽光,干旱,他們跟隨河流退卻的方向,一步步遠離曾經(jīng)有過的夢想與輝煌,遷移、漂流,卻總能在新的土地上尋找到莫大的安慰。它們依塔里木河而居,他們是最好的鄰居和伙伴,當(dāng)夜色降臨,追憶開始像樹根一樣深深地扎在地上,伸向遙遠的過去。羅布人所緬懷的在地上,而胡楊的過去在地下,濕潤如清晨的夢境。一旦它扎下根來,便很快地穿越沙質(zhì)的土壤,以堅韌的根系,向深處進發(fā)。它的根系發(fā)達,能達到地下四五米。它不動聲色,把自己屈展拉伸,從地下尋找著生長的力量。無法看到的根系,是胡楊的大腦,堅強不屈。它在思索著艱難世事中一個孤獨生命的前途,在探究著如何與殘酷的現(xiàn)實抗?fàn)。我甚至覺得,地上與地下,舞動與伸展,它們是一體的精神分裂者,記憶糾纏著現(xiàn)實,干燥想念著水分,憤怒抵抗著平和。而造就了憂郁的土地,柔軟卻充滿著幻滅感。很罕見的,兩只螞蟻在奔跑,它要想不被陽光消滅,就得不斷地奔跑,成為賽場好手。環(huán)境成就了才能與夢想,多少身體中的潛能得到了發(fā)揮。
我只見過與沙漠為伍的胡楊。
胡楊因為沙漠而堅強,沙漠也因為胡楊而生動。南疆的公路穿行在茫茫的戈壁與沙漠之間,綠洲隱藏在遙遠的耐心之后,飛馳的汽車變得徒勞而滑稽可笑,似乎絕望才是世界的主宰。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遠遠落后于突然出現(xiàn)于遠方的胡楊,那一叢叢的綠色瞬間就讓自己得到了解脫。沙漠之上,綠色為尊。而這綠色又這么任性,這么倔強,這么孤傲。我突然想到了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(guān)的白楊,在我居住的環(huán)境之中,白楊遍布于大街小巷,田野鄉(xiāng)間,在平原之上,不管不顧,像是率性的孩子,快樂地生長著,它們挺拔、秀美,充分享受著陽光、雨露,絲毫看不出因為要與自然爭斗所留下的痕跡。白楊被嬌慣著,被呵護著。它可以完美地在乎著自己的形象,它們以哨兵的姿態(tài),保持著優(yōu)雅與悠閑。而華北的白楊與胡楊同屬楊柳科,生命的狀態(tài)卻如此不同。很難說,哪一個比哪一個更加堅強、更加優(yōu)秀,在同一片天空之下,大自然的恩賜顯然是有失公允的,它把失衡賦予了胡楊,卻把所有的寵愛加于白楊。似乎在夢中都會出現(xiàn)的陽光,消失于記憶中的濕潤,讓胡楊如同大自然的一個棄兒,一個被遺棄在沙漠邊緣的漂泊者。沒有天然的庇護,沒有在分配的天平之上得到足夠的公平,它只能依靠自己,獨自面對惡劣的環(huán)境,忍受著陽光、風(fēng)沙、干旱和無盡的掙扎。為了減少水分的損失,胡楊最初的葉子細長窄小,像是柳葉,從一開始它們的基因里就植入了節(jié)省的記憶。生存成為一種孤寂的事業(yè),扭曲是為了更好地占有,猙獰只是想要得到片刻內(nèi)心的安寧,而沉默是在等待更悠久的爆發(fā)。所有的努力都令人肅然起敬,令人動容。
我只見過極少數(shù)的胡楊,可是它已經(jīng)在我的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。據(jù)說,中國的胡楊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新疆干旱少雨的地區(qū),它們是沙漠的對手和敵人,是沙漠綠洲的守護神。而維吾爾族人民把它叫做托克拉克,意思是最美麗的樹。于是,我開始理解并喜歡上胡楊,喜歡它在命運面前自嘲的姿態(tài)。它痛苦的外表,其實是在掩飾內(nèi)心對于生存的渴望,對于命運的不甘,與沙漠、陽光戰(zhàn)斗的決心。
當(dāng)我告別時,烈日仍肆虐著,塔里木河靜靜地流淌著,胡楊自由地散落在河邊的沙地中,像是靜止的化石、沉思的智者。托克拉克,在夢中,在通向那些曾經(jīng)消失的樓蘭、交河、高昌古城的道路上,遍布蔥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