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報名社會實踐時,我懷揣著某種天真的使命感,想象自己如同投石入水的英雄,漣漪將波及整個社區(qū)。真正握著掃帚站在老社區(qū)斑駁的墻根下,才驚覺教科書里"基層治理""志愿服務"的宏大詞匯,在現(xiàn)實面前竟如此蒼白。那些精心設計的服務方案,在居民端著姜茶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碎成粉末——他們真正需要的或許不是我們策劃的"垃圾分類大作戰(zhàn)",而是有人彎下腰,撿起堵住下水道的那片枯葉。
社會實踐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,剖開了我與真實世界之間的透明隔膜。當指尖觸到結冰的垃圾桶蓋,當發(fā)現(xiàn)某扇永遠緊閉的單元門后住著獨居老人,當意識到宣傳欄上的字跡模糊不是因為風雨侵蝕而是長期無人問津,那些懸浮在空中的理論突然有了重量。我終于理解,所謂"躬身入局",不是擺出謙卑的姿態(tài),而是讓鞋底沾上泥土,讓眼睛學會平視。
在數(shù)字化生存的繭房里,"附近"正在消亡。我們熟練地點評千里之外的新聞,卻叫不出鄰居的姓氏;我們?yōu)楸睒O冰川消融焦慮,卻對樓道堆積的紙箱視而不見。這次實踐讓我重新建立與物理空間的連接:磚縫里發(fā)芽的蒲公英、報箱側面經年累積的指紋、車棚頂落葉墜落的軌跡,這些微觀圖景構筑起真實的生活場域。
某個黃昏,當我蹲在花壇邊清理寵物糞便時,遛狗的大叔遲疑著遞來塑料袋:"以后我會注意。"這個瞬間比任何環(huán)保宣傳更讓我震撼——真正的改變永遠發(fā)生在具體的人與人的相遇中。社會實踐不是單方面的"給予",而是喚醒沉睡的公共意識,讓每個路過的生命都成為潛在的參與者。那些曾被視作瑣碎的"小事",恰是維系社區(qū)呼吸的毛細血管。
獨力承擔社區(qū)清掃的日子里,我常想起《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》中的啟示:當你真正專注于修理一輛摩托車時,其實是在修理整個世界。沒有團隊協(xié)作的熱鬧,沒有物資充沛的便利,反而逼出了意想不到的創(chuàng)造力:用口紅在玻璃上標記頑固污漬,借手機手電筒透視地磚下的積垢,將舊日歷裁成防污墊——這些窘迫中的急智,讓我觸摸到民間智慧的溫度。
在工具房發(fā)現(xiàn)二十年前的手寫值班表時,泛黃的紙頁給了我某種頓悟:基層治理的本質或許不是解決問題,而是與問題共生。那些永遠清理不完的小廣告、周而復始的垃圾堆放、春風吹又生的磚縫雜草,不是需要殲滅的敵人,而是理解社區(qū)生態(tài)的密碼。接受不完美,在動態(tài)平衡中尋找改善的可能,這比追求烏托邦式的整潔更接近生活的真相。
社會實踐最珍貴的饋贈,是教會我用人類的尺度丈量世界。當我在寒風中張貼第四版垃圾分類指南時,保潔阿姨輕輕撕下塑封膜:"下雨會反光,老人們看不清。"這個細節(jié)粉碎了我所有的設計優(yōu)越感——在空調房里構想的完美方案,抵不過一線工作者對真實需求的洞察。
那些曾被簡化為"服務對象"的居民,漸漸顯露出立體的人格:總在晨練時幫我扶梯子的退伍老兵,悄悄修正我繪畫比例的素描愛好者,堅持用繁體字寫感謝便簽的獨居老先生......社區(qū)不是等待拯救的客體,而是無數(shù)生命交織的有機體。我?guī)淼母淖兾⒑跗湮,卻在與他人的碰撞中,意外照見了自己的狹隘與局限。
實踐活動結束后,某種認知慣性仍在持續(xù)。如今走過每片地磚都會下意識尋找裂縫中的生命痕跡,看見公告欄便想起那些被覆蓋的舊時光,甚至在超市購物時開始思考貨架與社區(qū)垃圾構成的隱秘關聯(lián)。這種視角的轉變,比清理多少噸垃圾更有價值。
我開始理解社會實踐的本質意義:它不是青春履歷的裝飾,而是打開認知維度的鑰匙;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案,而是培養(yǎng)解決問題的思維。那些掃帚掃過的痕跡終將消失,但那些在寒風凍紅雙手的清晨,那些與陌生人目光交匯的瞬間,那些在困境中迸發(fā)的靈光,早已重塑了我看待世界的坐標系。
離崗前最后那個下午,我在工具房墻角發(fā)現(xiàn)一株從水泥地鉆出的野草。社區(qū)書記說每年開春都要清理它,但二十八年過去,它依然存在。這讓我想起人類學家項飆所說的"最初500米"——真正的改變永遠發(fā)生在切近的、細碎的、頑固的生存實踐中。
或許我們注定不能成為改造社區(qū)的英雄,但可以化作填補縫隙的砂礫。在系統(tǒng)性的困境與個體努力的價值悖論中,我選擇相信另一種可能:當無數(shù)人愿意俯身關注磚縫里的春天,真正的改變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生長。那些被我們體溫焐熱的工具、被目光溫暖過的角落、在交流中蘇醒的公共意識,終將在時光中沉淀成新的地層。
此刻我的掌心仍留有繩索勒過的印記,這或許是最好的紀念章——它提醒著我曾如此真實地觸摸過世界的肌理,在方圓五公里的土地上,找到了比遠方更遼闊的星空。(通訊員 黃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