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安憶的美術館朝圣之旅
去博物館看名畫名作,很像朝圣。比如,巴黎盧浮宮里的《蒙娜麗莎》,斷臂的維納斯——去到那里,能不拜謁一下嗎?跟前擠擠的人群,挨都挨不到近處,遠遠地、敬重地望著,稍事停留,完成使命,方才退步離開,去看別的。比如維米爾的《戴珍珠耳環(huán)的少女》,倘若住阿姆斯特丹,就要早起了,乘火車到海牙。下火車就看見滿街掛珍珠耳環(huán)女孩的旗幟,沿著走去,就到美術館,已經(jīng)排起長隊,等著開館售票。
這一幢小樓,受捐私人宅第,經(jīng)改造布置,總還不離生活起居的格式,說是展館,更像是熱衷收藏的家庭。客餐廳、臥室、書房、走廊,滿壁的畫幅,倫勃朗著名的《尼古拉教授的解剖課》正對著門廳,上樓就撞到眼睛,因為人多熱鬧,驅散了陰慘的氣氛,那個時代,外科手術是可怖的,類似驚悚片!洞髡渲槎h(huán)的少女》則有不期而遇的意思,大小畫面里的一幅,不留心錯過,再回頭上下找,找到心里就踏實了。由于太經(jīng)常在印刷品上晤面,幾乎可稱熟稔,乍一見,即像他鄉(xiāng)故知,同時呢,亦覺平淡,沒有預期的激動。
這些名畫,一律都要比想像中的尺幅小、顏色暗,暗又不是年代久遠的古舊,相反,經(jīng)現(xiàn)代洗畫的技術處理,顏色全煥發(fā)簇新的油亮。我說的暗是和印刷品比較,沒有那種卡紙的光鮮。如我們這樣的外行人,無法將其納入美術史分析,實際上難以辨別特殊之處。再則,我相信在同時代里,由同類型的材料、技術、題材而使一派風格呈潮涌之勢,名畫則出于某種機緣奪取先聲,突起于水面,為眾人矚目?傊,尋訪名畫的經(jīng)歷多免不了悵惘,如不是事前的準備,很可能都注意不到它,也正是事前準備使我們失落于期望值。
尋訪中最接近朝圣的一次是在羅馬。早晨,酷烈的日頭底下,大馬路混凝土地面反射著白熾光線,炎熱與厲亮中,茫然行走著十數(shù)觀光客,仿佛白日夢里的游魂,沿旅游指南到此,卻不甚了然何為名勝。孤立一座石砌門樓,看起來有些年頭了,刻有羅馬字的時間與銘文,人們多是視而不見,惟一個老人支起三腳架拍照,于是上前請教。老人顯然歡迎我們的問詢,表情欣喜,鋪開手中地圖——是所有酒店免費領取的格式化的旅游圖,我們也有,區(qū)別在于他的圖上布了小小的貼士,寫下細密的筆跡。老人來自美國科羅拉多,恰是我們曾去過的小城博德,顯然,這一趟旅行是朝覲的主題,所標注地點均與教皇有關,由此又學得一個生詞“Pope”,教皇。他認為回答我們的問題必從根源說起,所以建議到羅馬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梵蒂岡,并且告訴街對面的62路巴士可直達。梵蒂岡本來安排在后幾日計劃,倒不為教皇,而是奔《創(chuàng)世紀》穹頂畫,經(jīng)攛掇,便提前行程,往那里去了。
仲夏季節(jié),正是旅游高峰,羅馬被游客占領,仿佛劫城。梵蒂岡人頭攢動,放眼望去,沙盤似的廣場上有幾條流線,是排隊的長龍陣,盤互交錯,各向目標而去。圣彼得大教堂,梵蒂岡博物館,西斯廷禮拜堂——此條路線包括藝術博物館,《創(chuàng)世紀》就在里面,所以隊伍最長,逶迤廣場外圍,繞街區(qū)行,走到隊尾就花去不少時間,不等站定,身后又已接續(xù)下去,好像一具活物,不停地生長。許多年輕人順著隊伍叫喊:五個歐,五個歐,可免排隊!毋庸說,是黃牛了。數(shù)百米的長隊,五歐元便可換取赦免權,令人生疑,多數(shù)采不相信的態(tài)度。有隨“黃牛”去的,不過是仗了與守衛(wèi)的私誼,于某一段進入排列,簡單說,就是“插隊”,北方話叫“加塞”,道德的付出,加上排隊者的輿論,所以,常常中斷交易,原路返回。隊伍雖長,倒不阻滯,勻速前進。
充沛的日照讓人心情好,度假者無庶務纏身,悠閑得很,就不覺是苦事。隨隊伍緩行,入場已是正午。參觀的路線和排隊差不多同樣漫長,穿過無數(shù)的大禮拜堂、小禮拜堂、祈禱室;從無數(shù)穹頂?shù)紫伦哌^,無數(shù)的祭壇和圣器;無數(shù)過廊與側廳,半數(shù)辟為展館,陳列繪畫和雕塑,有舊藏亦有新創(chuàng),然后是賣品部。照常規(guī),賣品部已是展覽的終端,可在這里卻遠非結束,《創(chuàng)世紀》的天庭畫沒有出來,而賣品部則反復出現(xiàn),讓人懷疑是不是錯了方向,事實上,我們一直排在隊列里,向前,向前。路途漫漫,不知哪里是個頭。
展室里的陳列越來越抽象,進入當代藝術,趨向終止,就在這時,山回路轉,陡地進去一扇門,人聲從四壁折射,合成轟鳴,一個雄壯的男聲穿透而來:安靜,安靜!抬頭望去,著名的《創(chuàng)世紀》正從遙遠的天頂望著眾生。腳一軟,就要跌倒講臺沿,身邊那早一步跌下的夫人卻被警衛(wèi)托住雙臂,緩緩扶直,看上去很像慢速的雙人舞,就也跟著立穩(wěn)了。講臺上巡回的警衛(wèi),大聲向人群喊話:安靜,不準拍照,不準錄像,不準電話!這建筑就像回音壁,本是為傳送福音,如今只是將俗世的喧嘩放大,灌滿空間。人和人之間擠得不能再擠,卻都不離開,氣氛很像有大事情要發(fā)生,難道是教皇接見嗎?人們面面相覷,都有些困惑似的,穹頂上的濕壁畫本是引我們來的終極目標,終于來到底下,崇拜的心情倒退去了些,仿佛不夠偉大。
當然,天庭華麗,即便在今天,色彩亦是新鮮明亮,更毋庸說十六世紀初始,顏料和配方都還有限,可以想像當時的驚艷。所以,還是要納入美術史的大背景,才能認識深刻。走到街上,是下午四時,陽光卻沒有偏斜的意思,地球停止運轉了嗎?親見名作無疑是一種福氣,更要緊的是,這福氣并非信手拈來,而要付出勞動。曾去長白山看天池,火車汽車,到山腳下了,再要換乘吉普,那吉普坦克般地壓過亂草粗石,上到巖壁,余下的路就要靠步行。此時,狂風大作,氣溫降至零度,伏身埋頭,手腳并用,一抬眼,越過山的呲裂,那一池水靜靜臥著,不禁駭然。那一夜,宿在山里面,日裔朝鮮人開的客棧。同去的友人從賣品部購得一幅油畫,作者為朝鮮功勛藝術家,據(jù)說曾為萬景臺作畫?蜅i_業(yè)十數(shù)年,賣品部從未售出一件物品,于是,上路時候,經(jīng)理職員全體站在路邊為我們送行。當我與友人回到上海,走在浦東機場,忽然覺出這幅畫具有的某種價值,從偏僻又閉鎖的國度,陌路的人手,輾轉旅途,來到世界的又一隅,隱含未可知的命運。畫的尺幅很大,需有開闊的墻面,比如會議室和報告廳,大約是社會主義文藝家擅長的規(guī)模。畫的是湖泊和仙鶴,油彩很薄,顏色素淡,特別寧靜。
倫勃朗《夜巡》的現(xiàn)場,是人間景象。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里,占據(jù)一整面墻,左右各一名警衛(wèi)站崗,背手岔腿而立,警惕觀察,隨時制止好奇的人手癢。是有意安排,或者交通形成,《夜巡》處正是往來樞紐,人們在此集散和休憩。畫中人和真人等高,栩栩如生,活的一般,就和觀眾合為一體,只是姿態(tài)特殊。但美術館是造作的空間,將常態(tài)的人和事轉化成非常態(tài),所以,畫中人物就也不顯得突兀。倘若退遠,抽離出來,畫里畫外,一籠統(tǒng)地看,就有戲中戲的效果,大約這也是美術館的意趣所在。我還很喜歡在美術館看見臨畫的人,遇到過一個老人,還有一個女性,所臨都是小幅的風景,不定是名作,而是偏于一隅,少有人停留。臨摹者身穿工作服,支起畫夾,拉一根直線,繃直,依托握筆的手,不至抖出去。繪畫顯現(xiàn)出手藝活的性質,還有西人對工具的講究,當屬科學和技術的進步。整個上午,就做手指甲大小的一片,筆觸的橫豎,顏色的疊加,與原作分毫不差,可算作鏡像藝術?此麄兣R畫,心中真是靜謐,美術館的公共空間里其實也有著私人性的生活。還有種時刻,不知是誰,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覺察,越過界限,警報器銳叫起來。于是,人們從角落與廊柱背后悄然步出,探身張望。此畫面頗似電影《尼羅河上的慘案》里,游客走在神廟遺址的巨大廢墟里,那個俯拍的鏡頭,大石頭從天而落,每個人從各自方位走出來,沒有不在現(xiàn)場證明,都帶著謀殺的嫌疑。不過,美術館里被藝術刷新的歷史,總是明亮的,一掃沉重陰霾。所以,在里面走走,懵懵懂懂的,也很好。身前身后,上下左右,總有什么進入視線,留下印象。那都是經(jīng)時間淘洗,篩子上的留存物,此刻邂逅,相見然后相忘,際遇里恩情已經(jīng)惠顧過了,合適的契機里,也許再會相逢,就成故知了。
維也納的藝術史博物館就是這樣的經(jīng)歷。早春的寒雨中,走進去,溫暖的場館,有換了人間的心情。描繪圣戰(zhàn)的巨幅畫作,其實很難綜觀全局,頭頂上的部分透視變形不說,反光還模糊輪廓。再上去,頂著天花板,還有一排,同樣看不真切,只是被油彩的光影照耀。就是這樣,滿滿的光影,一勁地往外溢,你放棄辨別差異,全盤接受。征戰(zhàn)的武士與馬匹,殷紅的傷口和血撲面而來;貴婦身上的綢緞,紳士的黑禮服,嫵媚與嚴峻的臉,圣人、神祇、天使的嬰兒臉,頂水罐的裸女,撲面而來;樹林,林中小徑,斷崖上的奇石,田野伸向地平線,還有海,平靜和發(fā)怒的,卷裹了桅桿,撲面而來;又有一小幅、一小幅,多半是在側廊的壁上,尖細的筆觸,漸變的明暗,有些接近中國畫的筆墨趣味,嵌在框架的中心,將目光吸進去,去到另度空間。套疊的展室總是讓人混淆,無數(shù)次來到同一個展廳,同時還有漏網(wǎng)的,就像臺風中心那個眼,也就是盲點,永遠擦肩而過,但也許,陡然打開,出現(xiàn)眼前。沿著編碼是一個辦法,但難免會錯數(shù),或者跳數(shù),結果亂成一團麻,索性將錯就錯,跟著感覺走。時間和閑心終讓人平靜下來,洶涌澎湃的印象漸漸分出經(jīng)緯秩序?傮w性的,包括展廳的建筑細節(jié)——深浮雕、淺浮雕、描飾、鑲嵌,繁復到堆砌,卻又精致平衡,一并歸進觀看,此時化整為零,服從視覺有限的局部。于是,盡管你既不太了解美術史,也沒有過繪畫實踐,但還是依著自己的愛好,專挑出一路。腳步不由得慢下來,流連在某一區(qū)域和某一件作品。
無論你去過多少美術館,都必經(jīng)過這樣的階段,沒有一次能夠跳躍。就像中國笑話里吃餅的故事,吃第一張餅不解饑,第二張下去也不足,第三張飽了,吃餅人遺憾道:早知道,直接吃第三張豈不節(jié)約?事實上,沒有捷徑可走。記得在慕尼黑古繪畫館,向一位女警衛(wèi)打聽路線,她微笑一指,依序數(shù)道:埃及、希臘、羅馬、法、德、荷蘭——不錯,沿著這條脈絡走,就可到達所鐘愛的、總是讓我停留下來的風俗畫興起的時代。每一次都如此,也許是個儀式,但又不止于儀式,還像一個準備,也不僅于準備,抑或就是歷史中的時間的性質,你必從源頭起步,順流而下。
就這樣,風俗畫,那些有人物、有生活的圖畫,總是它讓我安靜下來。我喜歡人世的熱鬧,中國古畫的山水總是有寂寞之感,水墨亦是虛無,所以傾向寫實的西畫。在二維平面中由透視原理、明暗影調立體出來的具體和生動,讓人喜悅。說起來有些小兒科,好像看繪本的口味,其實也是,小說敘述的樂趣,和直觀的繪畫不完全符合,可是仿佛尋找知遇,風俗畫里分明是有故事的蹤跡。鄉(xiāng)村婚禮是一大主題,形形色色的人、服飾、食物、酒、踢翻的桌椅,杯盤狼藉,就看繪畫者截取哪一個時間段作表現(xiàn);檠绲拈_頭部分,人們端坐粗木餐桌周圍,故作的矜持里是勤儉的生計,對酒肉的渴望,也預示著之后的放縱,上菜的抬著餐臺穿行而來,莊稼人的食量大,那餐臺是一張床的規(guī)模。畫面難免有些呆,卻又是莊嚴,有一種類似中國漢代的敦實渾厚——后來才知道這千真萬確是名人名作,荷蘭十六世紀的彼得·勃魯蓋爾,也知道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千真萬確是一個重要的美術館。
勃魯蓋爾作品《農(nóng)民的舞蹈》另一幅與勃魯蓋爾老實規(guī)矩的婚宴形成對比的,題目大意是“婚禮上發(fā)現(xiàn)新娘的出軌行為”,場面自然是混亂的,前景上是掩面嚎哭的女人,在娘家人的簇擁里,外圍是看熱鬧的賓客,背景上有一扇門,門內顯然正發(fā)生激烈的沖突,不停地摜出東西來,瓷器在地上砸成碎片,畫面里有一種滑稽,就像歌劇里諧謔的段落。是出于作畫人幽默的天性,更是對日常生活的認識,一季種一季收的循環(huán)往復,終于岔開來,生出旁枝錯節(jié),怎么不叫人興奮!這就是八卦和流言的喜劇性。我很感佩這些風俗畫作者的眼睛,他們特別看得見有意思的人和事,也可能是反過來,尋常的人和事,一旦成為繪畫對象,自然就變得有意思起來。油燈下,老婦人數(shù)著收回來的利錢;傍大佬的小狐貍精,互相算計的眼神;賭錢的小男孩,作弊的手勢……市井里的人生,照理上不得臺面的,但繪畫美學的包容性相當慷慨,這是由直觀的形式?jīng)Q定,以視覺的飽滿度為價值。
畫家本身的生活通常會成為題材,也是啟蒙運動人本主義的影響吧,多表現(xiàn)自畫像和畫室,有一幅題名為“畫家與模特兒”的作品挺特別,它接近敘事藝術里“元小說”的概念,創(chuàng)作與創(chuàng)作的對象一并進入描寫。記不得畫家是不是在場,總歸是背著觀眾,畫架的一角伸進畫面,占據(jù)焦點的是模特兒,穿盛裝,手持一把弓箭,作射擊狀,造作的,又是天真的。素材的原始狀態(tài)呈現(xiàn)出來,也是滑稽,認真的滑稽。這很可能是名人名作,因禮品部有明信片出售,但名不名的,喜歡就好。鄉(xiāng)村小學校也是一類,那股子亂勁,大欺小,強欺弱,再合成一股欺師,老師往往是教士,很失體面的樣子;老婆婆在黑暗里講故事,小孩子擠作一團,彌漫著異教的氣氛;行旅人在客棧打尖,理發(fā)匠修剪腳上的壞疽——行旅人的題材多半有陰森神秘感,他們有的是傳教士,有的是行販,或者是流浪漢,路線通常在偏僻的野地,不期然走進村落,真是寂寞加寂寞,不可測加不可測。云總是低垂的,樹叢稠密,暮色四合,惟壁爐里的火,一點點溶開,最后覆蓋全部。狩獵是繪畫者熱衷的創(chuàng)作,我卻更喜歡獵物在廚房里的寫生,原木砧板上攤開野物,箭桿插得很深,皮毛和羽翎沾了血,禽獸的眼睛還未合上,蒙著一層翳,竹籃里的谷物和蔬果則帶有進化的因素,緩和著原始的血腥氣,將蠻荒推進文明歷史。器皿也是常見的描寫對象,多少有一點炫技的虛榮心。酒在玻璃杯里,薄透的杯壁銜在女人的唇間——電影《戴珍珠耳環(huán)的少女》,維米爾的太太看到畫,憤怒指責:太淫蕩了!指的也許就是嘴唇,過于肖真,黏膜是皮膚里最嬌嫩易感的質地,也許成為寫實畫家終需克服的挑戰(zhàn)。寫實畫家免不了入技術主義的牛角尖,以有限的工具對付無限的對象,差異越大,試手的欲望越強烈。我頂佩服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,將大理石鏤刻成蟬翼般的花瓣,簡直要飛起來。羅馬博格塞美術館里,十六世紀初貝爾尼尼的雕像《阿波羅與達芙妮》,被追逐的達芙妮,已經(jīng)讓阿波羅觸及,正變成月桂樹,但大部還是人形,半啟的唇,是處子的驚恐,真是甜美。大理石的材質,在某一方面,和黏膜有著相同的肌理組織,是靠藝術家的手開發(fā)出來的。
教士也是流行的主題,黑色的僧衣里,臉色格外蒼白,流露出苦行和奉獻精神,中世紀的滴血的耶穌身體此時有了人間相。人類的隱忍表情,需要抵擋俗世的誘惑,所以是緊張的,甚至有痛楚。讀經(jīng)的使徒多有點類似后來的印度圣雄甘地,看得出肉身受約束和磨折,鏡子反光下的紙質經(jīng)書,書上的墨字,羽毛筆,表明印刷術時代降臨。越來越豐裕的生活資料進入繪畫領域,宗教的題材便也物質化起來。我想,物質生產(chǎn)應是繪畫者歡迎的,無論以工具材料論,還是技巧和天分,都是冒險,藝術者就是冒險家?傊瑬|西越來越多,摹寫的對象也越來越多。倘若耐心排一排,大約靜物畫可充當文明史圖:螺鈿、銅器、土陶、彩釉、瓷、玻璃、金銀、麻布、天鵝絨、絲綢……新近有位羅馬尼亞電影導演克里絲蒂安·蒙吉,拍有《四月三周兩天》,還有《越過群山》,他的電影里,人們經(jīng)常在用餐,我以為他很可能是靜物畫的愛好者,迷戀光和影在器物上的反射。臺灣導演侯孝賢也有戀物癖,《海上花》里,是油燈的光從絲綢上滑上滑下的效果,到《刺客聶隱娘》,則改成麻織品,粗硬的纖維,漿過,支棱著,大王朝的氣象。凡視覺藝術人都愛物質,物質的占位體現(xiàn)了空間,就像化學里的試劑,將無形變成有形。
不同的物質生活里,人的臉也在變化,當華麗的盛裝,嚴肅的禮服卸下,儀式感便解體了,分配成日常起居的細節(jié),表情便從繪畫者的直視中解脫,變得生動。聞到情人處死,服毒喪命的婦人,保姆手中的嬰兒抱住母親的臉,父親則抓緊時機捋下死亡女兒手上的戒指,丈夫打發(fā)報信人,翻倒的椅子,水罐子,花窗格子,窗幔大開,窗外的河流,窗下進行到一半被打斷的午餐,狗上了桌子,護壁板上的畫、掛鐘、衣帽鉤,倘沒有文字說明,很難解釋清楚混亂的緣由,但只這場面本身,就足夠凄慘,而且暗藏丑陋,暗示一出世情戲劇。風俗畫的作者如何處理道德感,令我好奇,似乎不完全能夠啟用諷刺小說的解析方法回答。在他們,顯然還有一種邪惡的美學,是非評判是交給社會學家的工作,他們關心的是表相,外在形態(tài)的價值。到現(xiàn)代藝術里,這種外相上的形式被抽離具體的人和物,概括成單純的圖像,那就不好看了,或者說不容易看了。共識的背景取消,需要哲學的詮釋,其實與觀看的初衷背離了。所以,我的認識程度始終停留在具象的時期,自文藝復興到畢加索止。
后來,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館看見一個配屬展覽,將梵高筆下人物的原始形象拍攝成照片,梵高曾經(jīng)居住過的一個小鎮(zhèn),為鄉(xiāng)民肖像:郵遞員、送奶工、農(nóng)人,等等。當然,照片里都是現(xiàn)代人,取他們的職業(yè)身份,也算是畫中人的子息,奇怪的是,他們依然保持著先輩的臉相。梵高粗糲的筆觸頗有寫實能力,他看得懂人的身體與面部在所處的生活里如何塑形,關鍵的點又在哪里。
風俗畫集聚于荷蘭畫派,那一位鄉(xiāng)村婚禮的作者勃魯蓋爾在柏林繪畫館里有一張大幅的全景式的鄉(xiāng)村畫,農(nóng)人、手藝人形態(tài)各異,喂雞趕鵝,打鐵燒火,通煙囪,鋸木頭……有點類似上海連環(huán)畫家賀友直先生的市井圖。賀先生更寫實,這一位,則具儀式感,多少放棄了實際狀態(tài)的自然性,甚至有意忽略透視原則,很樸素地表現(xiàn)要表現(xiàn)的東西。好比古埃及人畫臉,正面一雙眼睛底下是側面的鼻子。所以,他筆下的生活場景就帶有圖案性,這也像中國的游園圖,《紅樓夢》里,賈母囑惜春作大觀園圖,倘真作成,大概就是如此。再有,中國古時的地圖也是,因是把空間想象成平面,位置方向都不錯,卻平鋪直敘。作為一個航海國家的公民,勃魯蓋爾不見得會以為地球是一張餅,更可能是尊重視覺的限度,那當然就是二維的空間,因此,人物都是在方便視覺接受的范圍內活動。有意思的是,此幅占據(jù)了一面墻的畫前面,專門提供一份說明圖,將人物編號,然后依序說明所作營生。
這一次,是從柏林乘火車直取阿姆斯特丹,一過邊境,情景大不同,房屋驟然間多起來,房屋里的人呢,都走到露天,或作田,或畜牧,或洗涮晾曬。牛和羊也多起來,馬在奔跑。邊境那一頭,則是整肅、寂靜、少有人跡;疖囋跉庀笳趄v的田野飛馳,參與進活潑的畫面,成為一分子。如此,便不難解釋荷蘭畫派里的喜悅、過日子的興頭。國家博物館里有一張圣母瑪利亞的畫像,文藝復興時期的圣母像多是發(fā)源地意大利的美女,這一幅卻不同,是一張村姑的臉,極年輕,混沌未開,所以,就有些像與村里小伙子荒唐,然后未婚先孕。這么說不免有褻瀆之嫌,可是,瑪利亞不就是個民女,圣嬰誕在馬廄,成為救世主是后來的事情。這里的耶穌受難圖也是另一路的,十字架推至遠景,近景是造刑具的工匠,擺攤的商販,集市已經(jīng)開張,人們從四方匯合。耶穌造訪也是推到后部,畫面主體是婦人辦炊,活魚鮮果,鼎沸鍋開,大有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”的意思。
我看畫不太記得作者的名字,誰是誰意義不大,可卻喜歡讀標題,標題里通常有故事。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的標題格外詳細,比如一幅小女孩肖像,標題里寫,從衣裝和儀態(tài)看,正要踏入成人社會,不知道她來自哪一個階層,也不知道命運如何;比如,第一次入畫的市民夫婦,第一次出現(xiàn)在荷蘭繪畫作品里的黑人肖像,猜想是某一次航海帶回的非洲水手……標題以外,還有小貼士,記錄觀感,比如一幅表現(xiàn)女性私密的圖畫,貼士寫的是——色情與美不能混為一談!人群中有一位東方人,顯然和我有同樣的興趣,他拍攝每一幅作品的標題。因這些文字,畫中人變成一個實有的存在,有來歷,有命運,亦有歸宿,而非杜撰,至于作者,倒變得烏有。通常是在另一個場合了解作者:書本,這又涉及美術史了;故居,比如代爾夫特,港口停泊的船上,女主人說,看見嗎?那里就是維米爾畫中的景色,而這里,是畫家寫生的位置;再有,傳記片,總是和浪漫史有關;到近代,就是傳媒了?稍诿佬g館現(xiàn)場,他們都沉默在畫幅背后。畫幅如此鮮明,占據(jù)直觀性質的視覺世界,將它們的創(chuàng)作者擠出局,變成無名氏。許多無名的畫面留在深刻的記憶里,兀自活動起來,也許已經(jīng)離開原有狀態(tài),包括那個村姑馬里亞、出軌的新娘、孤旅中的游僧,還有巴黎盧浮宮的法國繪畫館——那是完全不同的景象,無比的浮麗,袖籠里伸出纖手,左右繚繞,束腰緞帶的光滑動在煙霧般涌起的絲綢裥皺里,看不見人,只有艷情,還有色欲。法國人的色欲都是物質化的,不像《戴珍珠耳環(huán)的少女》的原始的“淫蕩”,珍珠耳環(huán)上的那一點光,更可能是對照,用物質對照肉體,提煉出進化。走在美術館里,被多少世紀的積累淹沒,哪里挑得出什么更好,什么最好,只能按你的心意來,挑喜歡的,多看幾眼。法國繪畫里的美艷難以抵擋,明知道是俗麗,整個巴黎都是俗麗,可就是煽情。≈睦字Z阿總是將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女人孩子作摹寫,那是經(jīng)過文明養(yǎng)育的肉體,肌膚吹彈得破,對于粗獷的顏料畫筆是巨大的挑戰(zhàn),這里面多少有匠作的樂趣,用堆疊達到輕薄,比事實本來面目還輕還薄。似乎和維米爾正走個對頭,雷諾阿是要在進化中提煉原始性,織物與器皿被賦予了情色。德加的芭蕾主題,我以為意在舞者的紗裙,化纖還未產(chǎn)生的年代,那紗其實是活物的皮質,本身就是肉感的,一層,兩層,三層,打著裥,光投上去,是戶內的幽暗的光,有一種私密,在紗和紗的層間互映,小小的巫術。舞鞋的緞制的束帶,因繃得緊,亮光突起來,鞋里的腳,有一些變形,擔負了不自然的使命,變成文明的曖昧。法國畫里的風景,比如巴比松派,美得不真實,像浪漫小說,仿佛不是從天地造化里出來,天地的手筆總是雜蕪的,因元氣旺盛,當然也不定齊,巴比松就是那一塊,精修的盆景,專供出來。那些花呀,即便不在貴婦的瓶中和帽飾上,而是漫坡的芳草地,都是透光。放在美術史里,也許就牽涉顏料的革命,軟管產(chǎn)生,從戶內到戶外,人工采光到自然光,視覺世界裸露,觀看的官能性增強,難免沉溺,享樂主義盛行。這時節(jié)大約可用中國晚明作比,物質豐裕,風氣奢靡,奇技淫巧,聲色犬馬,然后,外族人就入侵了。知識階層總是慕古,漢唐是中國古人的追夢,好比西人追溯希臘,但現(xiàn)世畢竟粗莽有力,一味向前,哲思抵不過感官的直接性,那是貼膚的愉悅。
在美術館里漫行,走過希臘羅馬的雄健軒昂,再走出中世紀的壓抑——看過一幅木版繪畫,想來是從某教堂壁上拆下,將地獄里的酷刑一一描摹,極似佛教的陰曹地府,赴湯蹈火,但進一步地依仗刑具,這就像中國古代的行刑,凌遲車裂什么的,說明工具的應用早已進入宗教,耶穌受難不就是釘在十字架嗎?然后,文藝復興來了,圣人有了俗人的面目,緊接俗人脫去圣人的外衣,以自己的身份出場,商販、銀行家、包工頭、女仆、鄉(xiāng)人、腳夫,耕作、集會、紡機、吃土豆的人,再往后,印象派帶來戶外的光與色,油彩一下子輕盈透明,人生變得優(yōu)悠、愜意、恬靜、亮麗,繪畫實是感官主義的本質,視覺的靈敏僅次于觸覺吧,適當?shù)母綦x延宕了時間,動用一點理性充斥空隙,恰到好處,F(xiàn)代繪畫多少無視初衷,將不可視的思想作可視,觀看就被抑制了。越過直觀進入思辨系統(tǒng)勉為其難,敵不過語言和文字。現(xiàn)代主義作品往往無標題,或者題目籠統(tǒng),不像風俗畫標題那么饒舌,仿佛索性放棄話語權。事實上,抽象畫的主題基本可歸一類,就是虛無,不是中國意境的虛無,帶有時間起點的困惑,而是先有了時間,再取消。時間流程里的具象性,人臉、軀體、器物,蘋果園里,陽光穿透樹葉子,果實被孩子啃得汁水淋漓,即便是有閑階層的委約,一家人穿著筆挺的出客衣服,神色謹嚴的畫像,好比后來的照相館全家福,但繪畫里人自有一種不真實,不是相對于作偽,而是和藝術有關,對幸福家庭的想像……這些具體的微小的價值,被悉數(shù)取消,納入更高級的哲學,就是虛無主義。題材的開放,自文藝復興至今日幾百年,窮盡了繪畫的資料,物質生產(chǎn)似乎也到盡頭,對摹寫技術的挑戰(zhàn)偃旗息鼓,歷史將完成周期。畢加索是大師,不敢對他說什么,他確實劃分了時代,將具象寫實這一頁翻過去了。
大師是觀看美術館的導引,就像浮標一樣,提示水面下的暗潮。同時呢,大師也會遮蔽其他,將豐富性簡單化和概念化。所以,初踏入美術館,洶涌而來,直至淹沒辨識力的那個階段其實非常必要,一悶棍子打昏,漸漸清醒過來,眼前呈現(xiàn)的不定是誰的畫幅,當然,大師們也來了,他們先期占領認知,但感性有時亦會壓倒理性,不是說,繪畫最能調動感官嗎?尤其是我們這些門外漢,并不知道誰是先行,誰是后到。倫勃朗的革命早已成為后來者的道統(tǒng),遍地都是倫勃朗——不是嗎?黑色禮帽底下的人臉,奇怪地明亮著,從深色背景中突起到前景。獨特性和風格化被潮汐漫卷,卷裹成一個世代的主流,又逐漸成為意識形態(tài),等待下一個革命者。這就又涉及美術史了。觀看者看到的只是一個展室,連接又一個展室,走過多少展室才會起變化,就像處在時間局部的人,歷史分解為個別的經(jīng)驗。所以,大師還是重要的,他們的名字標志出階段性的進步;蛟S是距離近的緣故,印象新鮮,越到近代,大師的名字,即便對于普通人,也越來越耳熟能詳,幾乎排列成陣向我們走來。強烈的個人性質,使得時代的總體感都變得模糊,莫奈、梵高、馬蒂斯、高更……互相很難混淆,主流分解成多條支流,藝術家不再甘心走前人的老路,而是另辟蹊徑,好是好在多樣性,缺憾則是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單薄的,分配到平均就稀釋了。然而,背后總還是有一種共同性在起作用,只是走到前臺時,一下子崩裂,四處飛濺碎片。
奧地利薩爾茨堡,莫扎特音樂學院旁邊,很不起眼地立著一個巴洛克藝術博物館,是不是原來的巴洛克教堂舊址?教堂已無遺存,展出內容有限,有一個部分是當年造教堂的草圖,壁角、壁龕、窗臺、彎拱、穹頂,不是建筑圖樣,而是類似舞臺設計的氣氛圖的小樣,作者全是無名,亦非美術創(chuàng)作,只是為教堂的用途而設計,如今看來,卻都是獨立成章的繪畫。那一小幅、一小幅的室內畫,沒有人,亦沒有安放神像,就有格外的靜謐和安詳。仿佛無標題音樂,還像是沒有作者的贊美詩。記得是一個下雨天,人們都涌向莫扎特故居、城堡、大教堂、著名的糧食胡同,此處清寂得很,流連著幾個避雨的人。被草圖吸引的除我,還有一個女學生模樣的西方人,她很抗凍地赤腳穿一雙涼鞋,我的單鞋已經(jīng)濕透,和她的寒冷度也差不多。她拿著一具照相機逐一拍攝圖畫,我拿一個好易通閱讀標題文字。我們互相看一眼,微笑一下,走開去,過一時,又碰到,再看一眼,笑一笑,真有些知己的意思。看和被看,都是無名,萍水中流連而過。
遍布佛羅倫薩的雕塑,著名的大師名下往往還記有雕刻學校學生的字樣,那一鑿一斧,削石如泥的手,都是無名者。羅馬的街頭巷尾,時不時有無題的石頭上的人物和神祗,美術史呈現(xiàn)散布和隱藏的狀態(tài),有些接近中國內陸的鄉(xiāng)村,殘垣斷壁上的題額、楹聯(lián)、墓志銘……更多更多,多得多的湮滅于時間,杳無蹤跡,我們只能從那些遺存物推測、揣摩,其實已經(jīng)變形,在繼承的復制中進化或者退化。但是,消亡和失傳在生態(tài)上亦是必要的,它將各類存在的儲量控制在適當?shù)亩壤,與人合理相處的度。和一切接受體相同,直觀的容納是有限的,后天的選擇未必最佳,還是依賴造化,物競天擇。
如今,視覺實在太過擁簇,什么都在保存中,同時呢,生產(chǎn)力發(fā)達,生產(chǎn)關系進步,需要多少墻壁,才承擔得了藝術家的創(chuàng)造。實在是太多了,而且有名有姓,眼睛來不及看,腦子來不及記,簡直令人發(fā)愁。動力革命加速爆發(fā),蒸汽機、電子、化工、數(shù)碼、納米、細胞、基因,生產(chǎn)多少新物質,藝術家都是戀物癖。生活材質的變異繼續(xù)塑形人體,文藝復興中活潑起來的臉相又一次彌合差異,變得彼此相像,人似乎又一次喪失個體性,但不是歸順神學,而是現(xiàn)代物理學。風俗也在消失,消失于流通帶來的同質化,也可能還有,只是退出藝術的對象領域,因為藝術有了更高的哲學目的,就是解釋存在。地球依然在太陽系里運行,日出,日落,斗轉星移,風景還在,看風景的人卻不在了。藝術史總是要求里程碑,要求劃時代的事件,可是,力量仿佛在潰散。每一點都是前人沒有,推陳出新,就是聚集不起來,成不了歷史趨向性。美術館里自畫像上的人臉,穿過醬黑,穿過姜黃,穿過鏡像,有股子渾然不覺,又有股自戀,將主體當客體,看變成被看,有一些些莊子夢蝶的境界,誰在模擬里,又誰在真里。許多時間過去,所有的模擬仿佛石化,都變成實有,那被占位的一個瞬息,在被看里存在下來。即將走進社交圈下落不明的小姑娘,失貞的新娘,講鬼故事的老婆婆,緞子束帶里的纖腰,黑壓壓的林中小徑,上面走著的人和馬匹,完全不知道被看了多少年。還有趕海的小孩子,在退潮的回涌中,努力站住腳,提著小鉛桶;傳令兵勾搭主人家的使女;小姐在深閨寫著無人接受的信;莎樂美手里的人頭,正在陰陽兩界當中,不曉得發(fā)生了什么,露出驚愕的表情……生氣勃勃的人和事,勝出作者的名——那些拗口的拉丁文字的名,以及出生地,生卒年月,統(tǒng)統(tǒng)留給藝術史的學生去死背吧!
從美術館的畫廊中間穿行,視野里滿滿騰騰,應接不暇,心里呢,是有一點空洞。直觀印象來不及轉換認識,形成常識。這些畫面,看多看久,亦會生出孤雛的凋零,仿佛墓地里的墳冢,依著編號排序,與陌生人比鄰而居,擠簇里的寂寞。在羅馬,曾去過一處夏宮,每月頭上可入內參觀,免票。一個庭院,一座前廳,十來個參觀者,手里拿著同一本旅游指南,大約只這一本有介紹。夏宮的歷史源于十六世紀,前廳的穹頂畫大約是僅存的遺跡,十來人仰頭看穹頂,看一時,再到院子里走。院子修葺得整齊精致,小徑、花圃、草地、水池、水池里的雕像,羅馬花園該有的都有了,卻是微型版的。地處鬧市,步行即可到達人聲鼎沸的古斗獸場,再過去,搭乘62路公車,就到了梵蒂岡,那里有著名的穹頂畫《創(chuàng)世紀》,夏宮的穹頂就像是鑿子下的一星碎片,穿越過輝煌的帝國時期,來到十六世紀,再到今天。羅馬的考古層是橫鋪在地面的,信步走去,就可穿越。也有一種寂寞,用中國現(xiàn)代作家蘇青的話說,在人家的時代里總是有寄人籬下的身世感。從這點看,美術史就很重要了,它讓同時代的陌生人變成朋友,不同時代的陌生人建立起承繼關系,組成一個大家庭。但是在美術史之外,也就是大家庭之外,那些無所歸依者,可能是更大量的,用文字史的用語說,納不進正史,便成野史。
在布拉格國家美術館,令我驚訝的,有如許多未完成的畫幅,粗略的線構上,一半或一多半上了顏料,像什么?像蛻變中的動物,被戰(zhàn)爭還是革命叫停了,抑或只是繪畫者的壽數(shù),無論何種原因,都是中輟的命運,連一張畫都不及結束。這些半成品無意間倒透露出作畫的過程,勾勒輪廓多是大刀闊斧的粗硬線條,是作品的原始狀態(tài),臉、身體、戰(zhàn)馬,呈現(xiàn)幾何形狀,是課堂素描訓練的基本格式,影調還沒有顯現(xiàn)。此時的藝術者,這些匠人們,幾乎成了上帝,上帝說,要有光,于是,有了光。現(xiàn)在,光只照到一半。完成的部分立體地突起著,形態(tài)尤其鮮明,真仿佛開天地,清混沌。映照之下,未完成又像是隱匿,遮蔽著某一種私密性,好比與上帝間的立約。那些臨摹者的手筆可是要謹慎多了,沒有原創(chuàng)的自由權,有的是虔誠,如同對造物的遵從和馴服。嚴謹細密的人生自有價值,暫時無法提供新東西,但是,認真不懈地復制、復制、復制,積累人手功能的總量,四面八方匯聚起來,終能夠質變成原創(chuàng)力,由上天選擇的那只手,實現(xiàn)飛躍。
這樣的無名狀態(tài),不知是由什么結束的,美術史似還不足承擔咎責——米開朗琪羅、達·芬奇、倫勃朗、維米爾的名字僅囿于美術史,似乎從梵高開始,背景性的資料發(fā)展成顯學。梵高聽說兄弟喜得貴子所作的一樹櫻花,在日本版畫式的平涂藍色里綻放,人們看見了凄慘人生中的慰藉,臨終前最后一幅作品上疊加的油彩,失去焦點,真就像囈語,令人心驚。高更的故事也來了,帶著南太平洋熱烈的陽光,“六便士的月亮”。羅丹的軼事就像坊間傳言,一下子彌漫開來,為他的那些泥巴堆成的人體——聽起來真像是上帝造人,注入進情欲,還是人體里的荷爾蒙外溢……現(xiàn)代藝術者的個人生活顯然放縱得多,制造奇遇的機率越來越高,回過頭去,米開朗琪羅的生平就和一個店鋪伙計差不多。也許是那個時代太恢宏,私人遭際微不足道,個體融入集體,類似社會主義的文藝創(chuàng)作。日本文化學者加藤周一先生,曾對我有一番教誨,先生認為古典藝術的輝煌在于有一個他者,就是神,現(xiàn)代主義則以自我為出發(fā)。先生說,十三世紀無名的工匠建筑教堂、神殿、皇宮,無意創(chuàng)造風格,可是風格產(chǎn)生了;現(xiàn)代藝術家每一個都在發(fā)揮個人風格,結果是,彼此相像。本來,社會主義藝術有一個機會,因為出現(xiàn)一個他者——無產(chǎn)階級,可惜沒有成熟。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先生,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“他者”這個詞,不知道用得對不對,語言經(jīng)過轉譯,差異是難免的,總之是自我之外,更可能是自我之上的某種存在。啟蒙運動里的人本主義將自我解放出來,就好像剩余價值解放資本,從此走上不歸路。
敘述性的元素支持著直觀的二維空間,同時也在削弱,視覺世界變得可疑,要求詮釋。于是,創(chuàng)作者的童年記憶、性格、命運,所有情節(jié)性的部分,全成為觀看的輔教,甚至有上升為主體的趨勢,畫面則成為配圖。然而,二維畢竟比一維占位大,一旦走進美術館,滿壁的畫,撲面而來,你簡直招架不了,什么美術史、個人史全拋在腦后。線條、顏色、明暗、光影、畫布上的小顆粒、刮刀的痕,這些單位性的元素,結構成具象的人和物,是我們共存的世界的表象,藏在時間、空間的裥折,此時袒露出來,送進眼睛里,你就只管看好了。
作者:大學生新聞網(wǎng) 來源:大學生新聞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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