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多年前的盛夏,我和幾個朋友在浙江北部德清莫干山頂一幢很破舊的別墅里,點著蠟燭,聽著大雨捶打竹林的聲音,一起度過了我二十歲的生日。天蒙蒙亮,我們搭了一輛拖拉機,從山頂呼嘯而下。年輕的臉,很長的黑發(fā),在呼嘯聲中與綠色的風劇烈摩擦,如同我們的內(nèi)心,準備與這個世界來一場快意恩仇,速度那么快,如今想來,卻覺得當時時光那么慢,那么快樂。
二十多年過去,今年6月初,梅雨季節(jié)即將來臨,我們一行八個中年人,在莫干山腳下采風。我們佯裝散漫,徘徊溜達,無所事事,節(jié)奏像一群老人般,我們不再年輕的臉已不再與風產(chǎn)生劇烈摩擦,如同我們的內(nèi)心已與世界達成和解,表面上,一切都顯得那么和緩安寧,內(nèi)心卻聽到時光“嗖嗖嗖”的聲音。
不應該啊,這是多么好的地方啊,德清。
據(jù)科學試驗,人的眼睛看世界時,你看什么,只有他是清楚的,周圍都是模糊的,因此,我們看到的,只是世界的百分之一,否則,你的大腦根本無法接受巨大的信息,你的脖子無法支撐你的巨大腦袋,這是造物主的仁慈。此刻,我坐在離德清不遠的杭州的梅雨季節(jié)里,翻看在德清的一張張合影,卻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——德清,它是一個人的樣子——一個從舊時光里穿越過來的穿布衫的人,無處不在。
他在庾村的老火車站。庾村有一條頗具民國風味的街道,接近老蠶絲廠的一個拐角處,有兩塊木頭牌子,一塊刻印著沈從文的句子“在小羊‘固執(zhí)而且柔和的聲音’與鄉(xiāng)民平,嵥榈膶υ捴g,存在著一種和諧;這河面雜聲卻喚起了一種寧靜感”。再轉(zhuǎn)一個角,另一塊刻著“到了鄉(xiāng)村住下,靜思默想,我又覺得自己的血液里原來還保留著鄉(xiāng)村的泥土氣息”。這是茅盾的句子。我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他們兩個,但這兩句話在此時此地卻無比貼切。還遇見一個人,名字忘了,在火車站古色古香的墻上,印著他的一段文字,說的大約是他要坐火車出門旅游,夫人叮囑他說,要慢,要安穩(wěn)。我仿佛聽到了那班即將發(fā)出的火車慢吞吞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,而這位先生,正坐在前往火車站的馬車上,聽鈴鐺叮當作響,他的行李里,一定有一只竹藤箱子,里面一定有幾本線裝書,是讀書人應該有的樣子。
我們站在老火車站前合影,請當?shù)嘏笥延梦业氖謾C拍。奇怪的是,不知怎么回事,拍攝模式自動變成了懷舊功能。于是,照片微微發(fā)黃,每個人在那種色調(diào)里,突然溫婉而寧靜,四周亦變得寧靜,仿佛我們穿越到從前,與沈從文茅盾他們在一起,一起看廢棄的舊火車枕木上鉆出嫩綠的草,一起看空寂無人的一個咖啡吧里長得像豬一樣的兩只小白貓。我站在街角,用手機拍它們時,從玻璃窗的反光中看到了無數(shù)德清故人的影子——游子孟郊、一代詞宗沈約、才女管道升、山水畫家沈銓、經(jīng)學大師俞樾、紅學家俞平伯、民國總理黃郛……
我氣喘吁吁爬到黃郛曾經(jīng)的藏書樓、如今的陸放版畫展廳前時,朋友幾人已經(jīng)坐在巨大的樟樹下,架起二郎腿閑聊。雨前天色灰暗,空氣無比清新,幾百歲的巨大樹冠,讓我想起釋迦牟尼得道的那棵菩提。他們?nèi)齼蓛缮⒙湓诰G色的大傘下,與我仿佛隔了很多個世紀,大樹,天空,積雨云,螞蟻,蚊子,茶幾,藤椅,茶,聊天,看手機,無比的淡而閑。沒有領(lǐng)導講話,沒有緊鑼密鼓的行程,亦沒有非談不可的主題。從雨前到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下下來,他們在腦海和對話里,也遇見了一些與德清有關(guān)的故事和故人,感嘆著地杰人靈和民風依舊……我認識他們很多年,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么無所事事的樣子,這么像從前的文人,這么像一群志同道合的人。而這時候,德清,就像一位老友,默默給我們遞上一盤瓜子,一盤筍干豆子,一杯茶。
在新市古鎮(zhèn)的一幢古宅樓前,一位韋姓先生站在長滿雜草的廊檐下,指著一塊石頭說,這是世界上最長的條石。我不懂,一直點頭。他什么都懂,對這個水鄉(xiāng)古鎮(zhèn)了如指掌,如數(shù)家珍,當他將自己編寫的書一本本送到我們手里,就知道他有多么愛這個地方。讓我想起我的老家,也有一位老先生,他什么都懂,鎮(zhèn)子里的雜志稿子都是他負責編,也讓我想起同行的安峰對古運河研究的執(zhí)著,百忙中已經(jīng)出版了十來本書,還要繼續(xù)。似乎,每一個古老的地方都應該有這樣一個人,但幾十年后呢,還會有嗎?幾十、幾百年后的德清,還會是一個自然、人文都得天獨厚的清涼美麗世界嗎?
這個念頭讓我低落,直到我走進德清圖書館,遇到一直倡導裸心閱讀的慎館長和年輕的朱煒時,才放下。朱煒還是學生時,我們就在微博和微信上有過交流,但此時我才知道,他如此年輕,已出版過關(guān)于德清人文的好幾本書,他還是德清歷屆最年輕的詩詞學會會長,每一個端午節(jié),德清的上空,會一直回旋著他和同伴們的朗誦聲。
德清,取名于“人有德行,如水至清”。從新石器時代至今,從人德到自然之德,德清也前行也奔波,但始終堅守,不離不棄,因此,在德清短短幾日,總有一種錯覺縈繞——德清不是一個地方,而是一個中年人,他玉樹臨風,儒雅智慧,他氣色很好,腳步很穩(wěn)。